出了何氏布庄的大门,杨家姐弟俩还恍然若梦中的感觉,何老板的话犹历历在耳。
“杨公子,请这边来,让我们尤师傅为您量一下身体尺寸。”
“......”
“杨公子,我们会尽快把袍服给您做好,您看袍服的补子是用鹌鹑呢还是海马,鹌鹑是文官,海马是武官。”
“海马吧,武官比较威风。”
“好,到时做好后连同一顶乌纱帽也一并送到府上,不用您来取了。”
“......“
“对了,杨公子,府上用的红布,红花,红绫之物小店也会一并送过去。”
“......”
“杨公子,您走好......”
“何老板,我并未报上姓名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公子说笑,府衙秀才庆典所用之物,具是小店提供,就是知府大人亲手递与公子的秀才袍服,也是小店所做,因此那天小人有幸得见公子,只不过公子未注意小人罢了。”
“......”
出得门来,姐弟俩终于松了一口气,杨兰似笑非笑地看了弟弟一眼,说道:“看来娶大户人家小姐就是不一样,还没过门,买东西就不用付钱了。”
杨牧云苦笑了一声:“姐,你还不如说你弟弟还没把人家娶进门,就开始吃软饭得了。”
杨兰噗嗤一笑,斜了他一眼:“没想到你还有自知之明。”
杨牧云不想纠缠这个话题,话锋一转,问道:“姐,你说周家为什么答应咱们家让周家小姐这么快过门?”
杨兰道:“亲事都已经定了,聘礼都下了,你和周小姐都已经是夫妻了,早一天晚一天过门有什么关系。”
杨牧云说到:“但是这对大户人家来说不是太匆忙么?”
杨兰道:“要不是爹的事事急从权,原不必这么匆忙呢?”
看着弟弟若有所思的样子,杨兰安慰道:“弟弟,你就不要多想了,你成了亲,也算了了爹娘的一桩心事,再说周家就周小姐一个女儿,娶了周小姐就等于娶了整个周家,他们也一定会全力栽培你。”
杨牧云看看姐姐,又问:“姐,你说周小姐长什么样?会不会长得很丑?”
杨兰奇怪的看了弟弟一眼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
杨牧云认真道:“要不是这样,怎么会急急忙忙的嫁到咱们家?”(吕小姐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)
杨兰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,大户人家小姐养在深闺,很少出来见人,你怎么就断定她很丑呢?姑姑不是说‘湖州一枝花,最美在周家’么。”
杨牧云摇摇头:“就姑姑那张嘴,什么东西从里面跑不出来,她平时就经常干保媒拉纤的活,如果一个姑娘长相只有一分的话,她能说成十分,她把鸭子说的嫁给公鸡,我都相信,她要说哪个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,真正看起来不像一个猪头就不错了。”
姐弟俩回到家的时候,家里正在张灯结彩,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。进得院里,就见李夫人张罗人在挂灯笼,杨老爷居然也在旁边,而且气色看起来大好,已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几步了。杨牧云快步上前,搀住父亲的胳臂,连声道:“爹,您怎么出来了,快回去休息吧!”李夫人见姐弟俩回来了,跟杨兰说了两句话,就转过来对杨牧云道:“云儿,你爹也不能总闷在屋里头,出来透透气还是好的。”杨老爷点点头,道:“妹子,云儿的事就全靠你张罗了。”李夫人瞥了侄儿一眼,忙道:“大哥,看你说的,都一家人,这样说不见外了么?”
这几天李夫人成了大忙人,纳彩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请期这些婚前的礼节全靠她跑前跑后,杨家住在湖州城西郊杨家埠,而周家住在湖州东城外的南浔镇,难怪她一天下来腿都跑细了,直喊腰酸背疼。问名之后,杨牧云才知道周家小姐叫周梦楠,跟他同一年,都是十五岁,只不过他生日是三月份,而周小姐是六月份,看来周小姐十五岁还不到。李夫人每次回来都惊叹周家庄园之大。
“大哥,嫂子,你们是不知道啊,那周家的园子大呀,我都去过几回了,要不是园里的人领着,我还是会迷得找不到方向。”
“......“
“那园子的名叫爱莲庄,据周大官人说他们家是宋朝一个很有名的姓周......叫什么来着,对,叫周敦颐,是周敦颐的后人,他写了一篇文章叫爱莲说,所以园名就取文章的名字叫爱莲庄。那院子里呀,中间有一湖,老大的湖,湖中到处都是荷花,湖中有岛,岛上有亭台楼榭,湖周围都建有画廊,园子的路都是用鹅卵石铺的,路两边种的不是花就是树,还有竹子......”
“......”
李夫人滔滔不绝,听得杨老爷老两口目瞪口呆,杨老爷打断他道:“妹子,那周大官人长什么样?”李夫人道:“周大官人年纪看起来比大哥年轻点儿,说话文绉绉的,倒像个读书人。”李夫人看了一眼嫂子,续道:“这周夫人看起来更年轻,也就三十出头吧,跟兰儿年纪差不多,长得可漂亮了。”杨夫人问道:“他姑,你说周大官人和他夫人年纪相差很大?”李夫人得意地说:“可不是,周大官人看起来怎么也比他夫人大上个十来岁,”说着压低声音,“我听说呀,这个周夫人原来只是他一个妾,周大官人娶了十几房夫人呢!可谁都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,只有这个周夫人为他生下一个女儿,就是快要嫁给咱们家的梦楠小姐,所以在正房大夫人去世后,周大官人就把梦楠小姐的母亲扶了正。”
李夫人话锋一转,乜了侄儿一眼,打趣道:“云儿呀,等梦楠小姐过了门,你可得对人家好点儿,否则整个周家上下可不答应你。”
杨牧云脸一红,问道:“姑姑,您见过梦楠小姐了么?”李夫人眨了眨眼睛,明白了他想问什么,正了正脸色道:“云儿,姑姑不瞒你,去周家也好几趟了,但一回都没能见到梦楠小姐,不过,看周夫人那貌如天仙的模样,她女儿也一定会很漂亮的。”
第三进院里最大的一间屋已经布置成了新房,红红的喜字已贴在了窗棱上。杨牧云在新房前来回踱了几个圈子,还在想着姑姑的话,抬头看了看天色,还没暗下来,就向外慢慢走去。杨老爷两口和儿子住在第三进院落,第二进是堆放粮食杂物、饲养家畜家禽的地方,最外面一进是住家丁仆役的。杨老爷发迹的时间不长,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要穷困潦倒的多,因此很多农活都自己亲历亲为,家中雇佣的仆役不多,只有一个姓蔡的和他婆娘,两人都四十多岁了,杨家姐弟俩都很客气的叫他们蔡叔蔡婶,此外农忙的时候杨老爷才会多雇一些短工来家里干活。
现在杨家每一进院落都挂起了红灯笼,远远一看都能感觉到浓浓的喜气。杨牧云出了院门往北行去,不多远就是一条河,现在是四月天,到处都是花红柳绿一片,让人看在眼里不禁心旷神怡。杨牧云只觉心怀大畅,就沿河向西行去,大约走了三五里,看看天色已晚,正欲返回。发现前面不远处亮起了灯光,他不禁定住了脚步,略一思忖,就继续向前行去。
这条河叫西苕溪,前面是西苕溪旁一个不大的村庄,叫篱湖村,村里只有三十多户人家。杨牧云之所以知道这个村子,是因为他有一个
叫彭亮的同学住在这里,他对这个同学有很深刻的印象。彭亮今年十九岁,比他大四岁,人比较沉默寡言,但他读书很刻苦,先生不授课时,旁人嬉笑打闹,但他却在一旁默默读书,而且每天第一个来到府学课堂的也是他,他可能不是所有学生中最聪明的,但却是最勤奋的。老天没有辜负他这一份执着,他也中了秀才,虽然排第十七名。
杨牧云正走着,忽听一阵铃当响,放目望去,只见一个人摇头晃脑地骑着毛驴刚从村中出来,后面还跟着两个家丁。他不禁一愣,怎么会是他。驴上那人身穿灰色丝袍,头戴平式幞头,唇上两撇鼠须,这不是吕府的那个管家么?他来这个小地方干什么?杨牧云不想与他照面,便躲到树后,等他过去,方才向村中行去。
村子中很安静,偶尔只听到几声犬吠,杨牧云还未找人打听,就听见村头右首第四家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......”
杨牧云一笑,同学数年,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,于是朗声接口道:“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。莫现乎隐,莫显乎微,故君子慎其独也......”
话音未落,读书声嘎然而止,不一会儿,只听吱嘎一声一对简陋的木门开处,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木门里踱了出来,在杨牧云身旁站定。那人一身的粗布麻衣,浓眉大眼,脸方方正正,年约二十,正是他的同学彭亮。
彭亮一脸喜色,拱手作揖道:“杨贤弟,今日怎么有暇来愚兄的陋室中了。”说着身子一侧,手向前一引,拖长了声调:“请-----”
彭亮的家很是简陋,院墙是由土坯垒成,只有一进院子,中间是一间堂屋,左右各有一间小屋,屋墙是由黄泥抹就,房顶铺的居然是稻草。彭亮把他请进堂屋,杨牧云扫视了一下,堂屋中间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子,桌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,灯下还翻着一本书。堂屋右边放着一张简易的木板床,床上只有一条薄被子,此外再无别物,用家徒四壁来概括这一切实不为过。
杨牧云面色如常的道:“彭兄安居陋室而取得功名,实愧煞了许多坐享高屋广厦间的读书人呀!”彭亮爽朗一笑道:“贤弟年及束发就高中案首,就已经愧煞了为兄这年近弱冠的人啊!请坐。”说着搬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,然后又给他倒了一碗水,坐在他右手边。
装水的碗虽是粗陶,杨牧云也不客气,端起来喝了一口。彭亮笑道:“贤弟如何想到今天来愚兄这里?”杨牧云道:“小弟碰到一些问题有些不解,特向彭兄讨教?”彭亮敛去笑容微一拱手:“不敢,贤弟功名学识俱强于我,愚兄怎敢班门弄斧?”杨牧云正色道:“父母要让人子去做他不愿做的事,为人子者可以拒绝么?”
“那要让为人子者做的事可是伤害到了父母、他人和自身么?”
“不曾。”
“可是有益于父母、他人和自身么?”
“对父母、他人善而对己亦无害。”
“那为什么非要想着去拒绝呢?”
“因为拂己意愿。”
彭亮不再说话,端起桌上那碗水,将之倒于地上,再将空碗放在杨牧云面前。摇摇头:“执念太深,不如放下。”看了他一眼:“执念已无,心中还能再有不快么?”
杨牧云喃喃自语:“横于心中不如放下......”默默数语,而后向彭亮作了一揖:“谨受教。”
彭亮微笑:“贤弟能够放下,愚兄也替你高兴。”
“对了,彭兄,这里一直就你一个人么?”
“不,还有父母同住,他们因身体有疾而入城就医,现在我舅舅那里。有舅舅看护,因此不用我随侍身边。”
“令舅如此,是怕你耽误学业呀!”
“为人子的责任,怎能假他人之手。明日我就要离开这里,回城了。”
“啊!那我要找你,应去何处?”
“城南吕仪钟,吕府......”
“为什么......”
“舅舅在吕府做事,吕员外怜悯我家,已将我父母安置在吕府,刚才舅舅特来向我告知此事。”
“原来吕府管家就是令舅。”杨牧云恍然大悟,怪不得会在村口碰到吕管家。
杨牧云吃惊的瞪大了眼:“你去吕府......方便么?”彭亮一笑:“愚兄已与吕府小姐定下婚约,去那里也没什么不方便。”杨牧云的眼瞪得更大了,心中一阵波动:“就吕府那小姐.....”杨牧云仿佛看到一个犯了失心疯的爹,到处向别人推销自己女儿,好像怕他嫁不出去似的。
“他肯定没见过那吕小姐,否则他一定也会心生执念。”心念于此。他不禁劝道:“婚姻大事,一定要慎重,彭兄,你见过吕小姐么?你觉得跟吕小姐......能合得来么?”彭亮淡淡道:“这很重要么?吕小姐愿意嫁给我,我愿意入赘吕家,这就够了。我读圣贤书,是为了治国齐家安天下,不是眷顾于儿女私情。如果秋闱能够中举,来年我还要入京赶考,我家你也见了,是很难支撑我走到这一步的......”
“所以你就......”
“贤弟,愚兄明白你的意思,吕小姐无论长什么模样,愚兄都不会在意,因为在愚兄心里这并不重要,愚兄心中的执念是一展平生抱负,而且无法做到放下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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